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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采
◆作者简介:
马文卫 男 1948年5月生于青海省门源县,从事中小学教育35年后退休,现被门源县志办公室聘为方志编辑。中国作协会员,撰写出版文学书籍13部,300余万字,以小说创作见长。
老大头外传(5~10)
文/ 马文卫
本文系作者原创
5
我在煤矿看到老大头的那一年,老大头娶上了媳妇,对方是个二婚,老大头也三十好几了。
老大头穿着蓝制服在砖瓦厂当工人那阵儿,大山庄远近有好几家都想把姑娘许配给他。到老大头母亲给他物色人选的时候,这些姑娘有的出嫁了,有的再也看不上他了。原因是大头不是正式工人,手腕上戴的也是块坏表。给老大头说亲的事在他扮医骗人的传言中彻底失败了。他老母亲积虑成疾,过早地衰老下去,神智也恍恍惚惚,经常听到她自言自语:“头大作官哩!”“头大作官哩”!
人们听了就发笑,说:
“想得美,连个婆娘都没有。”
老大头娶的是煤矿职工的遗孀,还带一个孩子。老大头并非煤矿上掌柜一类的层次人物,他只是凭着油嘴滑舌干点出头露面的事儿,实际是个产品推销员。他的具体活儿是把人家捂的焦炭推销出去。他的老客户是省城某钢厂,他把一车一车焦炭发送过去,交给钢厂收货员,同收货员一起过磅秤,卸焦炭,最后拿着收据回煤矿交差了事。有心计的老大头,通过认真琢磨焦炭从煤矿装车到钢厂卸货的全过程,就发现过磅秤是个可以作文章的环节,于是钢厂收货员自然成了老大头眼中的猎物。
起初,城里这些稍有点权利的人架子特大,挺胸昂头不把人放在眼里。老大头就不去直接跟这位收货员照面,甚至没和他多说一句话,而是绕个弯儿让猎物自己上钩。老大头让司机把焦炭车开到磅称那儿排队过磅,再拉到里院排队验收卸货,他就利用这段时间到处摆龙门阵,说乡下的趣事儿,说着说着,话题就从乡风俚俗转到挖煤捂碳上,再从煤炭说到家乡特产上、说到豺狼虎豹上、说到蕨麻蘑菇上、说到冬虫夏草上、说到鹿茸麝香上……说到鹿茸麝香的时候,这位不易搭话的收货员就开始动心了。一次,他态度谦和地把老大头请到家里,神秘兮兮地向老大头打听麝香的事儿,老大头见猎物开始上钩了,就见机行事注意分寸,把麝香的事情答复到即取之不易而又有办法得到的程度。引得收货员对麝香垂涎三尺,过几天就悄悄地过问一次。
有一次,老大头用三十元钱买了一个刚从香子肚脐割下的麝香蛋蛋送给了收货员。收货员如获至宝,美餐招待之后硬要给钱,二百三百地往兜里塞,说是收货员老家岳父患病急需雪域珍品。后来老大头又给收货员送了两次麝香,还有雪鸡、雪莲、鹿茸鹿肾,除了第一次,都没收钱。但是老大头心里明白,付出一碗,得到一锅。比如一车煤实际五吨,开两张收据,煤矿四吨,老大头一吨,按收据在钢厂财务室领现金。也不能老让煤矿吃亏,有时候一车煤实际四吨,两张单据分别开四吨和两吨,老大头拿两吨的单据。
在法制不健全、企业财务制度不规范的年月里,收货付款,全凭主管人员一枚红色印章,印章一落纸,假的也成真。
就在老大头交上财运的时候,煤矿上传开了他老婆与某某的桃色新闻,老大头一气之下就决定把老婆孩子送回大山庄。那时候家里只有病重的老母,家境十分贫寒,老大头在送回老婆孩子之前拉来一汽车大煤,在大门口倒成了煤山,引得全庄子人都来围观,老大头神气地站在大门口指手画脚,运煤的小伙子们挥舞着铁锨,把煤铲得喳喳响,响了一庄子。后来还给队长、会计家各送了一架子车大煤块。大山庄缺煤啊,全庄子十年也烧不了一卡车。队长和会计高兴极了,都夸老大头是办大事的人,大山庄容纳不下这块料。
随后,老大头把老婆孩子、箱箱柜柜、锅碗飘盆,一车拉到了大山庄,老大头的母亲喜出望外,见人就笑,笑完了反复说着“头大了作官”那句说了大半辈子的话。
家成了一个完美的家、温暖的窝,老大头安顿好老婆孩子后就忙焦炭的事去了,家里老的小的日子过得欢欢喜喜。
半年之后,老大头的母亲去世了。庄子上都说老人命穷,享不了福,一个人在破庄廊里孤苦伶仃了那么多年,突然间有了儿媳有了孙子,她却走了!其实当时庄子上谁也不知道老大头是焦炭推销员,认为他成了煤矿掌柜子,都叫他大头掌柜子,大头老板,老大头确实不同凡响,母亲的丧事上,他宰了两头牦牛,念古兰经搭救过世的母亲,并请全庄子人都去他家作客,以此答谢众人。
这件事如同拉来一汽车煤一样,大山庄人争吵了半年,谈论了半年。还有一样让大山庄人争吵和谈论了半年的事情,那就是老大头有钱哪,有人亲眼看见他背着满满一皮包。
老大头推销焦炭的那几年,肩上一直挎着个黑皮包,里面装手套、装皮帽子、毛巾之类的,有时候还装两个馒头。老大头说,热了甭丢衣裳,饱了甭丢干粮,生活的格言啊!有时候,皮包里还有几盒纸烟,老大头说,让给他人吸的,一根烟,喧半天,拉关系呢!人们见老大头往皮包里装票子的时候,黑色皮包开始旧了,边边角角磨损得斑斑驳驳,表层是胶皮,里层是布,人们再详细看时,老大头就不让了,说是人造革的,人造革的。
老大头用磨破的人造革皮包背着票子,样子挺神气,据说票子不是别人发现的,几乎是老大头自已显摆出来的。那时候人们很难看到一皮包票子,生产队年终搞决算分红,角角分分地加起来也没有一皮包。
卖焦炭的!卖焦炭的!
人们望着一皮包票子疑虑不解的时候,老大头就自报钱的来龙去脉。老大头还说,钱装在这些破包里安全,小偷不容易盯上。
人有钱了,人就有了身价。老大头就跟队长、会计平起平坐,就敢躺在干部家的炕上喝茶拉干旦。老大头的婆娘也都有点趾高气扬,穿一条时髦的金纶华达裤子,在大门口、在巷道里来来去去地卖弄风骚。当时纤维料子刚问世,老大头婆娘的金纶华达裤子套在腿子上一颤一颤的,全庄子女人都羡慕死了。女人们嫉妒心一起,给她送了个绰号叫甩裤裤。甩裤裤肥大扁胖,人很结实,可是一做庄稼活儿,尤其是秋收割田,她一点儿也不行,割一个捆子,撒一滩庄稼,队长就叫她当娃娃组组长,跟在割田人后面拾穗头。秋收结束后,在其他时间里,冬天她在打碾场院里守草垛,夏天她在水渠头上守水闸,实在没法安排活儿了,队长就让她在家里悄悄坐几天。
于是有人看不惯,背后开始议论纷纷。有的说老大头不把这娘儿们带回煤矿装散煤,放到这里叫我们养着。有的知道一些内情,说带回个屁!带到煤矿不被那些家属们掐死!
为什么?
甩裤裤在矿上是个狐狸精!
真与不真,无人考证。但是甩裤裤此后好久没去过煤矿,没离开过大山庄。
6
老大头破皮包里装钱的时候不算长,一两年的事,然后老大头出了点事儿。
年底,老大头背着一皮包现金从钢厂回来,挤上公交车到长途汽车站准备返矿,把几车焦炭款交到煤矿掌柜子手里。三万元哪,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是个不小的数子,够全公社人吃半年。不过捂焦炭打的旗号是生产队专业队,效益对外一直保密,一直说不景气。
老大头背钱出门不止一次,但他这天有点心跳,也许钱数太多的缘故,他想。他身不由己地把手压在皮包上。挤进公交车的人越来越多,几乎到了针插不进去的程度。老大头依然用手紧压这皮包。车厢里站着的人,像粘在一起随车子晃动,时而就有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粗鲁的骂声。老大头前面紧贴一位年轻女郎,她由于身边是又黑又脏的乡下人而一脸厌恶的表情,但又无可奈何。老大头虽然觉得前面紧贴的女人像样板戏中的铁梅、阿庆嫂、红色娘子军中的琼华,但他身后紧挨着的是两个留八字胡的小伙子,这使老大头没敢存任何非分之想。老大头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后移的楼房、树木、电杆、广告牌,而他的潜在意识里有了难以抑制的不平静,直到车到站后他挤下车,直到公共汽车“吧嗒”一声关上了气动门,载着一车乘客包括那个女郎向前方驶去。
老大头长嘘一声,心里觉得空荡荡的,充满了莫名的惆怅,他觉得人活的有点枉然,城里的女人像花,乡里的女人像草,井口上推散煤的女人像炭渣。
突然,老大头头里嗡了一声,心脏不是跳而是像大颤,他下意识地喊道:
“呀,我的包!”
黑皮包不翼而飞,老大头肩上空搭着一条背包皮袋。
三万元哪!
老大头想去追那辆公共汽车,可是他的腿子开始打软,像泄了气的皮球,刷地坐在地上。
老大头再也没有回煤矿,也没有回家,那天大山庄村有人去省城,在长途汽车站见到了老大头,他坐在车站门口的水泥台阶上,黑条绒裤子上全是土,黑皮茄克松夸夸地歪搭在肩头上。他似乎目不转睛地审视着进出车站的每一个人,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肉眼大睁,心眼紧闭,人到跟前了他视而不见。
呔,大头老板!
邻村熟人猛喊了一声,很亲热的样子。
倒霉死了!
老大头看了熟人一眼,懒得起来,也懒得多说一句话。
怎么啦?
钱丢了。
多少?
三万。
三万?天文数字呀!
简短的对话后,邻村熟人本想问报没报警,可是一脸愁绪的老大头再也没有抬头,致使对方悄然走开。
老大头咋不报警啊!这是丢财物者的第一反应,第一举动,可惜他只记住车是红色的,而没记住车号。在市区派出所登记完了,民警让他先回去,过一两天来看看。其实公共汽车公司很重视这件事,逐个排查,很快确定了车次车号。并带老大头认定了,然而一切白搭,丢钱的事与公共汽车无关,嫌疑人是老大头身前的女郎和身后的两个八字胡。
线索就此中断!
7
光阴荏苒。
有的人为权势争斗,有的人为生活奔波。
不知不觉中生活的节奏加快了,反正忙是每个层面的人们的共识。谁都说,这年份太忙过得也太快,几年前的事儿,就像是昨天的。
煤矿上后来到处打听老大头的下落,结果一无所有。甩裤裤依然在生产队干些轻杂活儿,后来干脆从生产队里出去了,成了社会上的闲散人员。她在生产队那么多年,但是一样也没学会,有人说她笨得像猪。有人说她猾得像鱼。而甩裤裤的生活给了人们一个圆满的答复。甩裤裤是一个会过日子的女人。就拿她那条金纶华达西裤来说,穿了多少年哪,深蓝色变成了浅蓝了,浅蓝色又变成了草绿色,再变成了土黄色。她照旧那么穿着,大腿面上那个棱,总是烫得笔直笔直,很有机关家属味道。
我偶尔回家见过她,她总是满脸春风地跟人们打着招呼,一身衣服虽然很旧,但洁洁白白,穿得整齐,从你身旁走过时,一股肥皂洗过的清香味道扑鼻而来。不像大山庄妇女们,洗衣只洗罩衣,不洗内衣;外衣洗后皱皱巴巴,内衣脏成垢痂疙瘩。
甩裤裤见到我时就招呼说家里坐坐,这是她的风格,她的一种气度。在乡村,丈夫不在家的女人,一般不会往家中叫男性客人的。更何况老大头好久杳无音信,死活不明,男人们谁敢到她家呀,不是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吗?然而,我盛情难却,被甩裤裤叫到她家中去做客。她的家园平坦、干净、整齐、毫无凌乱感,田字格窗户上镶着的玻璃,明净如洗,一尘不染,还有从房顶伸向空中的铁炉筒,冒着浓浓的黑煤烟,比左邻右舍家烟囱中冒出的粪烟草烟凝重、富有、气魄。更醒目的是,窗台上摆着两盆花,枝叶茂盛,花蕾点点,这在大山庄独一无二。大山庄人也爱花,一到夏天,大山庄人家院子中心的小花园里,盛开着一簇一簇的金盏子、洋打炮、川草、留根,把高原山村打扮得妩媚、妖娆。但是从来没见到谁家养过盆花,都说盆花名贵、娇气,乡下养不活。其实就是熬不过冬季最冷的那一段时间,我也爱花卉,一眼就认出甩裤裤养的两盆花,一盆是倒挂金钟,一盆是蝴蝶绣球。见我赏花,甩裤裤就自豪地走来说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花,说她在煤矿上的时候,养了好几盆,开得比这俊得多。
就在我们看花说花的时候,甩裤裤告诉我老大头的最新消息。
老大头不仅活着,而且成了名符其实的老板啦!
大概由于我是县城单位上的人,小时候又跟老大头常在一起,或许甩裤裤心里有话想倾诉,而我是她的理想人选,甩裤裤悄悄告诉我,这几年老大头暗地里一直同家里保持着联系,他深更半夜地回来过好几次,来了就带点钱安顿一下娘儿俩的生活。
甩裤裤有点兴奋,她想把老大头的事全掏给我。她说,老大头不敢出头露面,他一直隐姓埋名地消失,是怕煤矿老板要三万元钱哪!
噢,我明白了。
我心里替甩裤裤喊冤叫屈,打抱不平。因为大山庄的女人们都嫉恨甩裤裤,说她拉干部下水,自己不劳动,家里照样有面有油,日子过得比谁都好,这是谁的好处,还不是队长、会计们偏心她!
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事。
8
后来我从县城到省城工作了,很少回大山庄。再后来,回大山庄就出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局面。
快到退休的那两年,工作量大减,加之落叶归根心情催促,我便又回到大山庄,重游养育了我的这片土地。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有空审视故乡的面貌,大山庄背靠大山,面临大河。在这里,每一道山梁每一条小溪,我都觉得倍加亲切,山梁我走的太少,细想起来一生中只不过有意无意地扫视了几眼,小溪也淌得不多,即便是山花烂漫的夏天,我们有空到野外,也只是在溪边走走。再后来,便淡忘了多情的小溪,甚至连学会的“溪”字也不会写了。
那时候,我有意无意地到老大头家门口转悠,我想见见甩裤裤,她或许成了白发老妪,或许还保持着一脸春风得意。老大头尚未修建豪华型住宅,平凡的大庄廓大门紧闭,门扣上吊着的大铁锁锈迹斑斑。
故人已乘黄鹤去,
此地空留黄鹤楼。
我思绪万千,无奈之中心生一计,便买了茯茶冰糖到原先的老队长家登门拜访。老队长已是白发老人,但他眼不麻耳不聋,依然有着爽朗的说笑声。他见我来十分高兴,我俩就在他的热炕上盘膝而坐,叙谈了关于老大头后来的许多坎坷经历。
人老话多,树老根多。老队长打开话匣子就没完没了,没边没底,忽近忽远,虚虚实实。这使我不得不用询问的态度、提问的方式,随时拨转他跑了线的话头,引导他把叙述中心放在甩裤裤、老大头和老大头最后一次大兴土木的追潮赶流上来。
老队长慢慢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说,老大头丢了钱后,在公共汽车站上待了好长时间,他觉得那三万元钱就在那公共汽车上,而且他还亲眼从车窗里看到了那个女郎和那两个八字胡,可是车在大街上行驶,徒步在街道的老大头又喊又跑地追赶了一阵,那辆车载着女郎和八字胡们就消失在络绎不绝的车流中。
被人们当作傻子的老大头让交警给拦住了,问他要不要命。老大头听成了要不要钱……他立马下跪叩谢,感激涕零地说:
“找到啦?”
“什么找到啦?”
“三万元!”
交警哭笑不得,埋怨说谁家看管不严,把神经病人放到大街上来了。再往后,老大头竟也蓬头垢面起来,蓬乱着头发胡须,精神傻,样子也傻。
这时候,困扰老大头的不再是那三万元,困扰他的是食宿温饱问题。开始他在候车室里睡凳子,被车站管理人员赶出去了。后来他索性夜宿大街有台阶能遮雨的地方。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与城市最下层接触了,这些都是外地人因各种不幸被困在城市成为乞丐的,这里面有恶棍流氓,更有好心的穷哥儿们。于是老大头的身份一落千丈,成了地地道道的城市丐帮成员。你别看这些食宿危及生命的社会群体,思想境界却五光十色。他们把一整天沿街乞讨累了的身子撂倒在临街的屋檐下,就开始说大话,放空炮,天花乱坠。想娶明星为妻的,想周游世界后定居美国的,想发大财后在沿海购一套豪华别墅的,想买下一座城市后当一回市长的,云云。这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
在这些牛皮吹得叮当响的话语中,也有面对现实的,能够改变他们自己生活困境的信息。
老大头在乞丐队里就是捕捉了这样的信息才走出困境飞黄腾达的。老大头夹在乞丐堆里望夜空听放屁的时候,就听到有人讲西部铁路沿线的沙漠戈壁里可以拾到废弃钢铁,这让老大头兴奋得一夜未睡。第二天他与两个同伴悄悄地沿着铁路西进,渐渐地他们离开了村庄树木,离开了草原牧场,背着准备的食物走进了莽莽荒原、无垠戈壁。
老大头他们一直没敢离开铁路,在快要断水断食物的时候,他们却遇上了一个铁道小站,沙漠中孤寂的铁路工人如见亲人一样地款待他们,一留几日不让离去。在这里,他们知道了拾废铁的具体方位地点,并从小站上带了几把旧扳手备用。
越往西,越荒凉。老大头他们走进的几乎是生命的禁区。铁路像两条平行的黑线,在泛着刺眼的白光的戈壁中无限延伸,铁道两旁三里五里就堆积着小山似的废弃的枕木,枕木上有不少铁杆和镙帽。镙帽像小拳头,两三个够一斤。再往深处走,他们发现了丢弃的网围栏、成捆成捆的铁丝、电缆线,成堆堆的铁道废弃的零部件甚至报废了的铁轨。这些东西由于拿不走才废弃,能拿走是宝啊,日夜奔驰的列车不可能停在荒无人烟的沙漠戈壁里拾废铁,而除了火车外,这里亘古以来人迹罕至。老大头观察了一阵,认为只要敢拿,肯定能拿走,老大头在沙漠里运过煤,他知道沙漠表面结一层盐碱能支撑车轮碾过一次,仅仅一次,而且中途不能停,有点象打冲降,第二次绝对不行,车子会陷入沙中动弹不得。
天不灭曹,曹不该死。
就在这生命的禁区里,老大头他们见到了生存的希望,在前方的芨芨草中,有几道往来过的车轮痕迹,这就说明这里不远处有人。他们强打精神,跟着车轨一路寻去,绕过一座光秃秃的小山,眼前出现了沙化了的草原,和长满刺篷之类沙漠耐旱植物的山冈丘陵,有一条山沟里有许多废弃的煤口子,还有几堆小山一样的混合原煤。除此而外仍无人烟。
两个同伴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地上。而老大头却眼前一亮,浑身充满了一种拼搏的力量。他到附近转悠,又发现了一条流水的小溪,还有几间工棚,人走了,锅碗瓢盆尚在。
老大头一下子激动得大吼起来。
9
有一天,两个哈萨克族中年人坐着卡车拉煤来了,老大头喜出望外,抓住时机一边给他俩烧茶水解渴,一边询问这里的一些情况。交谈中得知这两个哈萨克族人就是这个煤矿的主人,由于这里地处边远,交通闭塞,煤碳无法运出去,就只好停产散伙了。
老大头眼前又一亮,他对两个哈萨克人说,只要你们说的是实情,煤炭销路我全包了!当时哈萨克人也激动不已。从身上衣兜里掏出了许多破旧的证件、介绍、证明之类的东西,说你只要有销路,一车一百,全卖给你!
于是,老大头就搭这辆车离开了荒无人烟的戈壁,几经周折,到了有人烟的地方,那两个同伴就跟老大头分手了,老大头就去找很早推销焦炭时的老交情——钢厂收货员,收货员已退休,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他,一见是老大头,差点把收货员吓死,他把客人堵在门口连连发问:
“你咋来了,你还活着?怎么找到我的?有啥事?”
起初收货员不敢相信眼前的事情,等老大头如实简要地把事情诉说了一遍,这位老交情才长口气让老大头进屋就坐,老大头又把来找他的意图简单地一说,有经济头脑的收货员为之一振。
当下拍案,销路没问题,全包了!
毕竟是一辈子吃煤炭销路这碗饭的,人熟路熟行情熟,老大头完全相信有能力有条件把这事情做好。
苍天有眼啊,老大头从煤炭上跌倒,看来又从煤炭上爬起来了!而且业绩辉煌,开始一车煤卖一百,运出去买半万,积压的煤堆刚卖出一部分,老大头就有资金从哈萨克人手中把煤矿买下了让矿井全部上马投产,其间老大头连那些破铜烂铁也都没放手,让几辆卡车运出沙漠戈壁出手近百万。
就在这个时候,甩裤裤离开了大山庄,带着她的儿子说走就走了,一句含糊话也没有。她的走只有她知道,队长知道,会计知道,庄子上那些爱管闲事的女人们真真假假地知道。不过听了那次我与老队长的长谈,我想老大头丢了三万元之后并没偷着回过家,我是被甩裤裤欺骗了一次。
大头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款爷了,那时甩裤裤出走大约两三年了吧!
老大头回大山庄时已经留了胡须,几寸长,很黑不稠密,无规则地长在腮膀上,把高鼻梁围起来处于显要的位置。鼻梁上架着黑墨镜,或许是老大头没钥匙开不了门,或许是甩裤裤不在他心情差,情绪一落千丈,或许坐在他车里的那位年轻女郎不愿见人,老大头只是在门口失意地转了转,就坐着他的“牛头”走了,大山庄年轻人不认识,说来了一个外国人,车里拉着个妞。
其实,老大头向左右隔壁问一声,他就可以走进自己的家,大门上吊着的金山锁子不用钥匙,一拨就开,一按就锁。那是大山庄好心人们吊上去的废锁,甩裤裤走时连大门也没锁。
10
历史进入新千年的时候,老大头富得流油。他把戈壁深山的小煤洞发展成了小型煤炭企业,年产几十万吨原煤运销内地,后来他又在昆仑山某地开始筹建玉石矿开采点。他在省城有一座豪华型住宅,大山庄有人去过,是老大头在街头碰见叫去的。坐电梯眼前一晕就上了十几层,那是一种电视中常见的高官大款们的居室,给大山庄人的印象一是上不惯厕所,二是找不着要出的门。据说老大头还在海南岛三亚有一处别墅,也有的说是一座楼房。大山庄人谁也没去过,老大头也不常去,只是冬季最冷那阵儿坐飞机去住几天。他说家乡是雪天雪地,三亚是温暖如春,人们都穿单背心外出,可以跳进大海洗澡,大山庄人有点不信,问三亚的太阳比这儿大呀!
老大头的办公室、接待室、休息室、会议室、卧室都有电脑,那多半是摆给人看的。新时期兴档案风,他没少雇打字员,没少置多媒体设备,是置给别人的,自己摸都没摸过,所幸的是他自己能开车,学的也容易,都说现代人聪明,他信,他没文化,可是能开着“牛头”跑天下,直到他患绝症的时候,还自己开车上了几次医院。
自那一次老大头开车同年轻女郎回大山庄未能进家门后,好长时间没来大山庄,后来是家乡跑项目的人把他请回去的。老大头就夹在领导专家队伍里到处转,最后在大山庄确定了修路修渠两大项目工程,老大头捐资百万。就在这时,他有了一种叶落归根的迫切心情,他突然觉得大山庄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倍感亲切,他有了一种自己无法抗拒的欲望,这种欲望驱使他把晚年的一分一秒都留在故乡故土中度过,于是他大兴土木,在大山庄,在他的老庄廊原址,扩展面积,修了一处庭院式住宅,也就从这个时候起,老大头十分牵挂老婆甩裤裤,在他看来,她后来的过错远不及她以前对他的情义深。于是,在电视台,在地方报纸上,都作了寻人启事。然而甩裤裤一直杳无音信。
老大头去世那天,一个长发青年来到了大山庄,走进了老大头的四合院,人们辨认出来了,他是甩裤裤的儿子,走时才上小学五年级啊!长发青年没哭,只是木然地站在老大头跟前。沉睡中的老大头听到有人在耳边说,你儿子回来了!
老大头眼睛猛地睁开了,睁得很大,一直没闭。他咽气后人们用手为他合上眼睑的。在这之前的几分钟里,长发青年拨通手机急急地说:
“妈,你快来呀,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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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〡圣湖雅韵 出品〡现代作家文学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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